专访｜俄国际事务委员会学术主任：恐袭事件不会影响俄乌冲突前线局势，也不会导致俄国社会分裂

3月22日，在俄罗斯莫斯科近郊克拉斯诺戈尔斯克市，应急人员在发生枪击事件的音乐厅附近工作 新华社 图

俄罗斯侦查委员会3月23日发布消息，22日晚间在俄罗斯莫斯科州音乐厅发生的严重恐袭事件已致115人死亡，约145人受伤。初步信息显示，死亡原因是枪伤和燃烧产物中毒，预计死亡人数还会进一步上升。根据最新消息，俄罗斯情报部门称已拘捕11名与莫斯科近郊恐袭有关联的嫌疑人，其中包括4名直接参与这起恐怖袭击事件的嫌疑人。

此次发生恐怖袭击的音乐厅位于莫斯科州红山区的Crocus Expo展览中心，紧邻莫斯科环城公路，是许多俄罗斯和世界巨星在俄罗斯举办演唱会的首选地之一。众多著名的美国和英国流行歌手都曾在这里举办过演唱会。音乐厅可容纳超9500人 ，媒体报道称，22日晚间的演出仅有数十张门票没有售出。

事件发生后，有美国媒体报道称，极端组织“伊斯兰国”的附属媒体在社交平台上发表声明宣称该组织对袭击事件负责。另有消息称，有塔吉克斯坦公民参与了此次莫斯科州恐袭事件。但塔吉克斯坦外交部发表声明称，这是虚假消息。

美国白宫国家安全委员会战略沟通协调员柯比在事件发生后表示，目前没有迹象表明乌克兰或乌克兰人参与了枪击事件。俄罗斯外交部发言人扎哈罗娃在接受采访时则对外表示，欧盟领导人应与乌克兰领导人一样对针对俄罗斯平民的恐怖袭击事件负责。扎哈罗娃称，华盛顿方面声称乌克兰和乌克兰人没有参与事件的反应“令人疑惑”。

俄联邦安全局称，参与恐怖袭击的恐怖分子试图逃往俄乌边境，计划越过边境，且与乌克兰方面有联系。此次恐怖袭击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安全部门将继续努力查明并搜捕与此次恐袭有关的恐怖分子及其同伙。

“现在说公众如何看待这次恐怖袭击还为时过早，我们还没有民意调查的数据或任何其他公众情绪的指标可以参考。当然，鉴于俄罗斯与乌克兰和西方的冲突仍在继续，人们很容易在事件中找到基辅或西方特勤部门的蛛丝马迹，尤其是考虑到恐怖分子当时正试图逃往俄乌边境方向。”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学术主任安德烈·科尔图诺夫23日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专访时分析道，“无论如何，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可以认为这场悲剧将进一步加强俄罗斯大多数民众的政治团结。在过去几十年几乎所有重大恐怖袭击事件之后，都出现了这种支持当局和声援受害者的热潮，比如1999年莫斯科公寓楼爆炸事件、2002年杜布罗夫卡剧院人质事件、2004年别斯兰人质事件，等等。今后，这在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当局是否有能力迅速有效地揭露这一罪行，不仅包括直接犯罪者，还包括组织者和雇凶者。”

工作人员现场搜救 媒体报道截图

美方的提前警告难言有用

澎湃新闻：为什么俄罗斯会发生如此大规模的恐怖袭击？ 安全系统是否存在漏洞？

安德烈·科尔图诺夫：我们还没有足够的信息来做出任何明确的结论。但我们不能不承认，莫斯科发生了十几年来最大规模的恐怖袭击。就受害者人数而言，它可以与2010年3月29日莫斯科地铁爆炸事件（41人死亡）或2002年10月杜布罗夫卡剧院中心劫持人质事件（130人死亡）相提并论。此类案件总是会给安全部门提出问题：恐怖分子是如何进入受保护的设施的？他们是如何偷运武器的？现在（安全部门）也许正在对可能存在的错误和缺陷进行彻底调查。（他们）将对录像机的记录进行分析，并进行弹道、指纹、基因和其他检查，从而有可能重现事件的全貌，并有可能确定袭击者的身份。

但遗憾的是，恐怖主义的威胁很难通过某种安全强化措施来完全防止。另一股国际恐怖主义浪潮已经在地平线上兴起。气候变化、日益恶化的粮食问题、不同地区的国家危机和其他许多因素都在助长恐怖主义。非法移民、全球军备竞赛和现代军事技术也在推波助澜。不断上升的浪潮给全人类带来了新的冲击。即使其他挑战和问题没有让我们清楚地看到“海啸”的来临，我们今天也必须为这一威胁做好准备。

澎湃新闻：美国情报部门曾警告俄罗斯可能发生大规模恐怖袭击。为什么俄罗斯方面没有提高警惕并采取预防措施？

安德烈·科尔图诺夫：的确，几周前美方就发出过这样的警告。3月初，美国国务院敦促美国公民不要前往莫斯科的大规模集会场所。但是，美国情报部门传递给俄罗斯同行的信息有多具体和详细呢？在成功的联合反恐斗争中，除其他事项外，还包括交换更多敏感数据、日常协调行动工作计划、联合准备分析材料以及解决许多非同小可的组织和后勤问题。

例如，据俄联邦安全局局长亚历山大·博尔特尼科夫介绍，为防止2018年在俄罗斯举行的世界杯期间发生恐怖袭击，曾经成立了一个大规模的国际合作中心，有来自34个国家的55个特勤和执法机构的代表参加。如果合作伙伴之间没有起码的信任，这种合作是不可能的。如果缺乏这种信任，即使是合作带来的明显好处也会受到质疑。因此，现在还很难说美国的警告有多大作用。

图为3月23日莫斯科街头 受访者供图

此次组织性和“专业性”不亚于9年前巴黎恐袭

澎湃新闻：此次恐怖袭击与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冲突以及俄罗斯最近的大选是否有关联？

安德烈·科尔图诺夫：这次恐怖袭击的一个特点是，袭击者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也没有劫持人质，他们只是向音乐会的观众开枪。恐怖分子还放火焚烧了会场，显然是想造成最大程度的破坏。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与14年前莫斯科地铁恐怖袭击不同的是，这次的恐怖分子不是自杀式炸弹袭击者；他们没有计划自己的死亡，而是想到了逃离音乐会场馆的方法。如果我们假设这次袭击是由一个与“伊斯兰国”有直接或间接联系的组织实施的，那么就与俄乌冲突没有直接联系。

当然，为了达到最大效果，恐怖分子更合理的做法不是在选举之后，而是在选举前夕采取行动，以恐吓民众，降低投票站的投票率。我们可以回顾一下2004年3月11日发生在马德里的恐怖袭击事件，那次袭击发生在西班牙议会选举的前三天，成为该国历史上最大的恐怖袭击事件。当时，四辆郊区电动火车爆炸，造成193人死亡。在莫斯科，有可能有某些因素阻止了恐怖分子在一周前发动袭击。

澎湃新闻：如果是“伊斯兰国”，该组织袭击俄罗斯的可能原因是什么？这次袭击是否与2015年巴黎恐怖袭击存在相似之处？

安德烈·科尔图诺夫：“伊斯兰国”确有许多专门袭击俄罗斯的理由。例如，莫斯科支持叙利亚的巴沙尔·阿萨德，后者多年来一直反对“伊斯兰国”。俄罗斯正在利比亚、阿富汗以及该组织公开或秘密存在的许多其他国家帮助打击“伊斯兰国”。

2015年11月13日，我在巴黎，当时法国首都有130人遇难。巴黎事件的特殊性在于，这不是一次单一的行动，而是在城市的不同地区——圣德尼法兰西体育场附近、几家餐馆以及巴塔克兰音乐厅——发生的一系列恐怖袭击。换句话说，参与巴黎恐怖袭击的恐怖势力人数更多，袭击的准备工作很可能也更复杂。

在此次针对莫斯科的袭击中，只有一个规模相对较小的团伙，使用了标准的小型武器或猎枪以及燃烧弹。莫斯科的恐怖分子不需要在相隔很远的地方协调平行行动。但他们的组织性和专业性并不亚于九年前巴黎的恐怖分子。

澎湃新闻：俄罗斯将如何回应此次袭击？

安德烈·科尔图诺夫：毫无疑问，（俄罗斯）将彻底调查。我们可以假定，（政府）将作出决定，加强购物中心、音乐厅、公共交通和教育机构等人群密集场所的安全措施。此外，还将加强识别和消灭潜在恐怖分子的工作，包括边境护照管制、打击非法武器贩运、识别俄罗斯境内恐怖组织的潜伏小组等。不过，我认为莫斯科不会改变其在中东、北非或世界上任何其他受到恐怖分子压力的地区的政策。

反恐合作或难有“全球战略”

澎湃新闻：20多年前“伊斯兰国”在全球多地肆虐后，全球加强了反恐合作。此次袭击过后，包括美俄在内的国际社会是否可能再度加紧反恐合作？

安德烈·科尔图诺夫：2001年“9·11事件”后，俄罗斯领导人及联合国安理会立即表示全力声援美国人民和政府。不久之后，国际社会几乎一致支持美国及其盟国在阿富汗开始军事行动。今天很少有人记得，俄美在恐怖主义问题上的双边合作在本世纪初就已积极开展。当时，以俄罗斯第一副外长特鲁布尼科夫和美国副国务卿阿米蒂奇的名字命名的特鲁布尼科夫-阿米蒂奇高级别工作组定期举行会议。美俄情报部门之间的互动机制既被用于启动其他双边合作机制，也被用于创建相关的多边机制。

仅仅20多年后，世界已变得截然不同。打击恐怖主义不再是全球政治的重中之重：它让位于人们更熟悉的大国之间的地缘政治对抗。俄罗斯和西方不断指责对方直接或间接支持恐怖主义组织和运动。现代地缘政治刺激了恐怖主义的进一步抬头。外部势力直接或间接卷入的地区冲突激增，必然导致潜在或真正的恐怖分子获得更多的机会和资源。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最近表示，在以色列边境附近已经发现了一些西方提供给基辅的反坦克武器样品，这绝非偶然。

尼日利亚恐怖组织“博科圣地”通过利比亚在卡扎菲被推翻后废弃的库存得以大量补充其武器库。不难推测，美国人留在阿富汗的部分武器不仅流入了喀布尔现政府手中，也流入了该国偏远省份更加激进的原教旨主义组织手中。此外，大国之间的对抗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导致世界上最不稳定的国家和地区的许多社会经济问题恶化。这为政治激进分子和极端分子的崛起创造了先决条件。他们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采取恐怖主义手段。反过来，恐怖主义的兴起又使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根本问题更加难以解决，从而助长了激进分子和极端分子的气焰。长期不稳定的恶性循环正在形成，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难以打破。

在思考国际反恐合作的可能性时，我们必须假定大国之间的地缘政治对抗是严重和长期的。在可预见的未来，世界仍将处于分裂状态，对恐怖主义问题也很难达成共识。这意味着将不会有应对这一威胁的全球战略。显然，在当前情况下，应围绕具体的问题开展合作，因为在这些问题上，利益的交汇点是显而易见的，相关的政治风险也是微乎其微的。即使在今天，大国之间在诸如“伊斯兰国”在中东、“博科圣地”在西非、“基地组织”在南亚等地的防范打击问题上也没有根本分歧。几乎没有任何负责任的国际行为体能够接受恐怖组织获取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可能。就具体的、相对“无毒”的问题达成情势性协议和逐点协议，将为更长期的全面接触奠定基础。而这些协议可能主要会是工作性的、非公开的。

澎湃新闻：此次恐怖袭击会对俄乌前线局势产生影响吗？

安德烈·科尔图诺夫：我认为在可见的一段时间内，俄罗斯和乌克兰武装力量之间的接触线不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反恐工作的加强不太可能挪用用于特别军事行动的大量资源。也许会有一些额外的俄乌部队被调来反恐，但这不会造成参与特别军事行动的武装力量的实际短缺。如果有人希望恐怖袭击会以某种方式从根本上改变俄罗斯的政治局势，导致士气低落，进而导致俄罗斯社会的深刻分裂，那么在我看来，这些希望毫无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