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钱江晚报消息,新冠疫情高发期间,老年人成为了首当其冲的高危人群。而其中又有一小群情况特殊的老人,同时遭受着身体上的病痛和心理上的煎熬。
他们是一群与孩子远隔重洋的“留守老人”,他们的子女常年定居海外,无法亲自在病床前悉心照料。遥远的时空距离,成为老人和子女心头难以跨越的一道坎。
父亲一句话瞬间击垮女儿 图文无关/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你来救我,我要回家。”
95岁的老父亲感染住院,93岁的老母亲一个人在家焦虑不安,远在大洋彼岸的女儿该如何应对?以下是 Jennifer 的自述,她的这段经历可以给其他“洋留守”家庭带来一些思考和启发。
我是杭州人,毕业于浙江大学,读的是技术管理,毕业后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到了1990年,在当时的出国浪潮中,我决定去加拿大。
父母陪我从杭州坐火车到上海的机场,记得母亲哭了一路,但他们从没阻止、抱怨过什么。我那时年纪小,一心想飞出去,还不知道离别意味着什么。
几年后,我在加拿大成家立业,特别想念父母,就劝他们过来玩一玩,就当是旅游。后来我的两个孩子接连出生,他们来回往返几次之后,因为实在舍不得外孙,就跟着我们住了下来。
将近30年的时间里,他们在异国他乡帮我带孩子,见证了他们的成长,但从不干涉我们教育孩子。一家三代同堂,其乐融融。
到了2019年,我父亲萌生出“落叶归根”的想法,执意要回杭州。他们都九十多岁高龄了,我们一开始当然不放心不同意,但实在拗不过父亲,最后还是尊重了他的想法。
杭州的老房子早已拆除,好在拆迁后分到的房子邻居也都是老单位的人,他们住进去之后还是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平时邻里互相也有个照应。
我们每天都会视频聊天,父亲越来越喜欢回忆往昔,常常拿出我小时候的照片,讲过去的事情;母亲听力不好,视频时经常听不清,我会反复讲好几遍,直到她听清为止。
我很少跟父母讲工作上的事情,他们不懂,听了反而为我担心。我会主动寻找他们感兴趣、参与度高的话题,比如两个孩子的近况,我们共同认识的老朋友等等,其实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瞎聊。
父母回国后不久,新冠疫情就暴发了。我整理了一些新冠的科普发给他们,教他们如何科学防范。有些人可能觉得,老人这么大年纪了看不懂的,但我父母不排斥接收新知识,这可以帮他们远离谣言,减少焦虑。
到了2021年,父亲的身体急转直下,因普通肺炎和肾脏衰竭住进医院,我只能通过护工了解他的病情。最严重的那几天,我整夜不睡觉,视频通话不挂断,随时和国内保持联系。期间他稍有好转,有一次冲着手机镜头向我哭诉,“你来救我,我要回家。”短短一句话瞬间击垮了我,我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和愧疚。
父亲住院后向女儿哭诉 图文无关/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母亲一个人住在家里,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焦虑万分。视频里的她,脸色日渐憔悴,走路也颤颤巍巍,状态大不如前。我实在心疼,劝说了好几次她才同意请一个住家保姆。
母亲日渐憔悴 图文无关/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去年年底,一直住院的父亲果不其然感染了,出现了一系列症状:肺炎、肾衰、心力衰竭、肠胃出血、皮疹……家里的保姆也阳了,母亲又变回独居状态。我申请了紧急人道主义事由签证,回国后完成隔离,终于回到他们身边。
根据医院的规定,我不能进入病房探视父亲,只能在他出来做检查时陪一下他。其余时间,我就陪母亲散步、聊天,她已经很久没有出门活动,适当的散步让她的脑力和体力都恢复了不少。
一个半月后,父亲终于战胜新冠,抗原转阴了。我特别感谢杭州朋友的帮助,医院医生护士的努力,也为父亲坚强的意志感到骄傲。
这几年,我明显感到父母越来越像孩子,我得像他们曾经哄我一样哄着他们。小时候,他们让我不愁吃穿、自由自在地长大,现在我为他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在我看来,这不是孝顺,我不是被传统道德绑架着去做这些,而是我的心和父母连在一起,我能切身感受到他们的喜怒哀乐,这大概就是子女和父母的缘分吧。
我自己也是一位母亲,儿子在美国,女儿也不在身边。我们的下一代更注重自我,中国传统“养儿防老”的观念已经不现实了。我能做的,就是做好身体和心理的准备,同时也在物质上为自己的老年生活创造更好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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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老人离不开四“老”:老本、老窝、老伴、老友
听完Jennifer的讲述,浙大一院精神卫生中心副主任心理师胡健波和浙江省立同德医院医务部副主任、浙江省精神卫生中心医疗办公室主任陈正昕都为她竖起了大拇指,虽然她没有专业的心理学背景,但在安排父母 生活、与父母沟通的过程中,处处凸显着心理学的智慧,简直是教科书般的处理。
胡健波说,Jennifer 具有良好的倾听和交流意识,比如她一遍遍会重复母亲听不清的话,听父亲回忆往昔,和父母聊他们感兴趣的话题等等,“有些人出国后觉得和父母疏远,没什么好聊的,其实要反思一下自己的交流方式。比如你问一句,‘最近好吗,有没有什么事?’父母可能一句‘没事’就结束对话了,这样自然是聊不下去。”
他强调,交流不仅仅是语言沟通,还应该学会察言观色。现在都是视频通话,子女可以透过镜头观察老人的气色、眼神、肢体,捕捉到语言之外的内容,这也能帮助双方进行高质量的交流。
通过Jennifer的分享,胡健波总结出 “留守老人”的晚年生活离不开四“老”:老本、老窝、老伴和老友。老本即Jennifer所说的,尽可能在物质上做好养老准备;老窝不一定是什么豪华的房子,而是一 处熟悉亲切,固定可靠的居所;老伴和老友都能为老人提供精神支持和情绪价值。
陈正昕留意到,Jennifer与父母这种心灵相通的联结其实是相互的,可以一直追溯到她的青少年时代,比如父母工作再忙也会在节假日陪她玩,舍不得她出国也不劝阻,后来不干涉她教育后代……“人际互动需要持之以恒,亲子之间的交流模式可能在孩子儿时就奠定了基础。”
他提醒,远在海外的子女,除了关心父母的身体,也要留意他们的心理健康。如果发现老人的认知、情绪和行为习惯发生明显变化,或者出现了全身游走型的躯体症状,多次检查又查不出毛病,持续两周以上就建议到专业机构进行评估和排查。
两位专家表示,随着老龄化时代的到来,“留守老人”这个议题将会更加严峻。不管是子女还是社会,都应该为老人提供更多的支持,毕竟我们都有老去的那一天。
新冠阳康了独居留守老人却产生轻生念头
韩大爷(化名)是杭州的一位独居老人,老伴几年前去世,儿子定居美国。
这些年,他一直保持着简单而规律的生活:早上和儿子一家打越洋电话,下午到菜场买点菜,其余时间就一个人待在家里,活动半径仅限于小区周边。
日子虽略显单调,倒也还算怡然自得。但去年突如其来的新冠感染高峰,一下子打破了这位老人平静的晚年生活。尽管很少与外人接触,韩大爷还是像大多数一样感染了新冠,出现了一系列不适症状。远在大洋彼岸的儿子爱莫能助,只能拜托社区的工作人员多多关照。
好在韩大爷没有进展为重症,大约两周后症状慢慢减轻,抗原检测显示已经转阴。然而,虽然病毒不再袭击他的身体,却在他心底埋下了更深的隐患。
阳康后,韩大爷出现了严重的失眠,经常整晚睡不着。和儿子通话时,他时不时表现出厌世情绪,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活着也是个累赘,不如早点解脱。
韩大爷想轻生 图文无关/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儿子听得焦急万分,生怕老爸真的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就提议给他找个住家保姆,或者多去和社区的工作人员交流,但都被一口拒绝。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怎么样?”情急之下,儿子的情绪也失控了,说出了几句重话,事后又懊悔不已。后来他请朋友帮忙挂了胡健波医生的专家号,好说歹说把老爸劝进了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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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健波:空间距离不能隔绝心理距离,远洋电话需要高质量交流
浙大一院精神卫生中心副主任心理师胡健波说,疫情期间留守老人/独居老人出现心理问题的比例明显上升,新冠病毒不仅会进攻他们的免疫系统,还可能击垮他们脆弱的心理防线。
问诊中,韩大爷一讲起儿子就滔滔不绝,语气里充满了自豪,尤其喜欢回忆儿子还在身边的岁月。在胡健波的引导下,他才谈起了自己,坦言这次生病让他觉得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不想成为儿子的负担。
胡健波分析道:“这位老人多年来习惯了一个人生活,无法融入外界社会。当一切正常时,他还可以维持一个比较平稳的心理状态,但一旦有意外打破了这种平衡,由于缺乏来自家庭成员的情感支持,就容易出现自我评价下降,甚至萌生轻生的念头。”
他发现,韩大爷聊天的话题总是停留在儿子小时候,很少谈他在美国的近况,从而撬开了父子沟通的症结所在。
儿子觉得老爸对国外的环境不了解,也就慢慢不再分享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每天通话内容极其有限。有时候韩大爷敞开心扉挑起某个话题,儿子没说几句就匆忙去加班、陪孩子了。
“本来他们在空间距离上就隔得远,如果没有高质量的有效交流,老人越来越没有参与感,自然无法肯定自己的价值。”
胡健波事后建议儿子,不要让空间距离隔绝了心理距离,尝试改变和老人的沟通方式,多多分享生活中正向的事情,肯定老人对家庭的贡献,可能比他飞回来陪老爸几天更有用。
父亲突然离世没赶上送别的儿子深度自责
事实上,不仅留守的父母,身处海外的子女也面临着心理考验。
小轩(化名)是一名身处英国的留学生,之前受疫情影响已经3年没有回过国。他60多岁的父亲患有冠心病、冠状动脉粥样硬化等基础疾病,年前感染新冠后病情恶化,不幸离世。
他以最快的速度订机票回国,但还是没能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自此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甚至想追随父亲而去。
和典型的中国式父子关系不同,这对父子从小就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小轩是在父亲40多岁才出生的独子,事业成功的父亲是他崇敬的榜样,他也品学兼优从不让父亲操心。
出国后,他每天都和父亲视频,但还是因为无法适应新环境、太想念家人出现了抑郁情绪。当时他积极地咨询了当地的心理医生,但不仅没有获得帮助,还被暗示他和父亲关系“太过亲密”。
那次失败的咨询经历之后,他心底就隐隐留下了一道伤疤,父亲的突然去世又一次揭开了这道疤,刺痛感比之前更加强烈。专家建议:
陈正昕:正视正常的居丧反应,给予正向的情感引导
小轩回国后,家人觉察到他异常悲伤,还发现有一些自杀的尝试,经人推荐挂了浙江省立同德医院医务部副主任、浙江省精神卫生中心医疗办公室主任陈正昕医生的号子,随后入院治疗。
陈正昕了解病史后表示,患者是出现了典型的居丧反应,这是一种亲人死亡后的悲伤反应,与死者关系越密切的人,产生悲伤反应也就越严重。亲人如果是猝死或是意外死亡,引起的悲伤反应最重。
“一般而言,居丧反应会经历四个阶段:否认、愤怒、抑郁、接纳,他目前是处于抑郁阶段。由于父亲去世时他人在国外,这个阶段的自责、愧疚感就更加强烈,以至于产生了轻生的想法。”
陈正昕说,居丧反应是人类正常的情感反应,虽然他已经出现病理性的症状,但仍要引导他正视自己的悲伤和哀痛,对一些极端情绪和行为保持中立态度,不要贸然评价对错。
他一边给小轩进行药物治疗,一边通过心理咨询疏导他的情绪,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倾听小轩讲述和父亲相处的美好回忆,还有父亲成功的经商经历。
现在,小轩已经渐渐打消了轻生的念头,但还没有完全从悲伤中走出。经历了父亲的离世,他开始重新思考毕业后是否像原本计划的那样留在英国。
你家里有没有“洋留守”老人?你身边有没有帮助这些老人的举措?欢迎给我们留言!
(钱江晚报)